想认命做个恶人,天不让丨人间
《金色梦乡》剧照
他不能将对自己怀有恩遇的“亲人”撵出屋子,更不能让一个想和自己过日子的女人顶替灾祸。他下定决心,再去坐牢。
前言:
2017年下半年,我读了一篇名为《刑释人员再犯可能性预测的实践与思考》的论文,刑释人员再犯罪率常年居高不下,依靠“自我和解”或“良知感召”,促使他们回归正常的生活,并非易事。我萌生了寻访部分狱友的想法,想了解他们的狱外生活,以及牢狱经历带给他们的影响。
由于我没能掌握专业的采访技能,大多采访都被对方以“侃大山”的方式将话题扯远了。最后我在一堆支离破碎的素材中,还原了汤冬冬的故事。
我想,即便是自己这样的记录,也不足以反映出刑释人员群体的普遍现状,它只是我有意识挑选出来的结果。坦诚这一点,也算是我对自己功利化写作的一种弥补。
1
汤冬冬总觉得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,未免也太草率了,听起来像一个不太容易获得尊重的名字。尽管在此之前,他已经两度入狱,刑期累计超过15年,可他仍旧固执地认为,之所以谈不到女朋友,有一大半的原因要归结于自己这个可笑的名字。
就在汤冬冬第二次刑满释放的3个月后,一切都发生了改变——2015年,终于有一个35岁的女人同意和他“耍对象”,如果相处愉快,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。而就在这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发生之前,他刚刚和自己的哥哥打了一架。
那天,身材瘦得像搓衣板、穿上内增高也才刚过1米6的汤冬冬,在家里上蹿下跳,砸烂了两扇新装修的铝合金推拉窗。等他好不容易停下来,他的哥哥终于不再阻止70岁的父母为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购买那辆5万多元的汽车——虽然这要掏光二老的积蓄,而且,汤冬冬还没有驾照——毕竟在老家,没有汽车的男人很难获得什么恋爱的机会。
之后,汤冬冬经常开着新车,去镇上的一家按摩店。在那里,他认识了35岁的马琴。
几乎和所有从事这个行当的女人一样,马琴在认识汤冬冬的时候,也准备了一个失败婚姻的故事,虽然难辨真假,但从头到尾,足够消磨一个钟的时间。
根据汤冬冬后来的描述,马琴总是喜欢踩在他的背上,一边埋怨着前夫,一边用脚趾抠他屁股上的穴位。在捏脚的时候,也会时不时埋下头,垂下的长发总能撩到他的脚心。
这种略显亲密的服务虽然需要额外付费,但对于一个39岁没有过什么经历的男人来说,很难不为此心动。
马琴和这个年纪大部分不擅保养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,相貌已略显风霜。但对照自身条件后,汤冬冬觉得马琴能答应跟他处对象,已足够令他喜出望外了。更何况,马琴还是个生意人,她甚至暗示过汤冬冬:自己并不介意吃软饭的男人,只要彼此相处愉快。
于是,没过多久,汤冬冬便将车子做了抵押贷款,将钱交给马琴去缓解另外一处生意的流动资金紧张。至于是什么生意,汤冬冬完全不知,反正他认为,这笔贷款会稳稳妥妥地赐予其一个家庭。
2
2015年4月初,体重不足100斤的汤冬冬瘫坐在方向盘后,几分钟前突然发生的事故,让他感到身体异常沉重,悔恨和惊悸像铅似的灌满身体。
当天夜晚,因为马琴要领着他去见父母,他兴奋地喝了半斤白酒。以往,他在任何酒桌上都喝不了超过两瓶啤酒。
坐在副驾驶的马琴却显得十分镇定,虽然无证驾驶、醉驾撞人这两件事足够将她的未婚夫第三次送进监狱,但她似乎没表现出一点儿的慌张。
“你不要下车,到副驾驶座位上。”马琴下车查看伤者时,直接将瘦小的汤冬冬拽到了副驾驶座位上。
事发在村郊之地,伤者是骑着自行车从一个路口拐出来的,自行车走到在汤冬冬车子前面时,突然刹了车,便被撞翻了。当然,因为喝了酒的缘故,汤冬冬也没有弄清楚,这男子是故意做出这一危险举动,还是自己就这么撞了上去。他甚至没能看清男子的相貌,只看见男子飞出去几米远,趴在水泥路上一动不动。
“人估计不行了。”马琴上车后,直接将车调头,准备返回县城。
往后大概20分钟长的路程中,马琴不仅表态愿意帮汤冬冬顶替这桩事故,还想好了妥善处理事故的办法。那时候,汤冬冬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,那些句句说进他心坎里的话,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:
“人是我们村的,我认识。你无证驾驶、醉驾、车子没保险,估计会被重判。”
“你不能再进去了。我去自首,至少我有驾照。”
“你马上回去筹钱,我给你这家人的地址,你先弄个10万块争取他们写个谅解书,我拿着谅解书去自首,顶多判个一年半载。明年出来你必须娶我,懂吗?”
3
让马琴去自首“顶包”这件事令汤冬冬十分惭愧,但对于这个男人来说,第三次坐牢是比进坟墓还可怕的事情。
他坐在父母的屋子里,四五个亲人埋头叹气,一声未吭。寂静之中满是亲人的愤怒,他也并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请求原谅。
向家人要钱的过程中,对“亲情”始终着保持冷漠态度的汤冬冬认为,这些年自己偏轨的人生,需要亲人们来承担主要责任。
● ● ●
1999年,23岁的汤冬冬在离家1000公里外的建筑工地上接到父亲电话,说哥哥需要一栋楼房,才能将已经交付了1万元“见面金”的女人娶回家。可想要将家中那每间30平米的两栋瓦房改建成乡镇里时髦的二层楼房,就是掏空家中的所有积蓄都不够。于是,父亲在电话里分配给他2万元的筹钱任务:“这是做弟弟的责任。”
汤冬冬没有地方去筹来这么多钱。
距离工地约500米,有一个存放建材废料和建筑工具的仓库,库管员经常去工地活动室推牌九,他用两包香烟让年轻乖巧的汤冬冬顶替他管理仓库的工作,所以仓库的钥匙便常常挂在在汤冬冬的裤绊上。
将建材废料和建筑工具变现2万元,几乎让汤冬冬搬空了原先满满当当的仓库。这些物品的合理定价超过六位数字,很快,汤冬冬因为盗窃被逮捕,获刑10年零6个月。因认罪表现良好,汤冬冬才领到了轻判。
在遥远的异乡服刑,亲人久久不来探视,汤冬冬尚且可以理解。但每年家人只汇给他的1000元生活费,彻底消磨了他对于这个家所保有的最后温情。之所以走到这一步,本也是为了家里,而没有足额生活费的囚徒,则要在牢狱里忍受更为糟糕的境遇。
漫长又难捱的服刑生活,让“亲情”在汤冬冬心里变得十分冰冷。
经过减刑,汤冬冬提前1年6个月获释。第一次出狱的时候,汤冬冬已经32岁了,想想自己入狱的时候才23岁,一进一出不只是年龄的数字反了个个儿,外界的变化对他来说更是翻天覆地。
他不想回家。那天,他和一位同天释放、仅在监狱大门口见了一面的狱友,在监狱附近熬到深夜,然后盗窃了一个备用的变压器。可两人并不清楚,那些被固定在电线杆上的摄像头,会将他们的路径完整地记录下来,服刑之前的世界还没能教给他们这类常识。
4天后,当他们打算把变压器以3000元的价格交付给一个买家的时候,汤冬冬再一次因涉嫌盗窃被警察逮捕。
因为是累犯,汤冬冬被重判,获刑8年(后又获得减刑1年零3个月)。很快,当时一起作案的那个狱友的名字和相貌,他就已几乎无法准确回忆,“像做了梦一样,模模糊糊的,一醒来还是在监狱里,像根本没被释放过”。
接连两次牢狱经历,留给汤冬冬的印象,就像一场荒唐的长梦。
4
“拿不了10万块钱给我,你们一个也别想过日子了!”
汤冬冬将一个玻璃茶杯扔在哥哥的脚边,房间里持续了几分钟的寂静就此打破,兄弟两人扭打了起来。
每次伸手要钱的目的不能达到时,去和哥哥打斗都是让家人妥协的最有效办法。瘦弱的汤冬冬总能将哥哥打倒在地,骑在那个欠缺了两只胳膊的残疾男人身上,跟父母讲条件。
父母随后将楼房的宅基地使用证书交到汤冬冬的手中。当然,这栋已经盖了十几年的楼房,即使被迅速交易出去,估计也很难换来10万块钱,但是汤冬冬的父母显然已经无能为力。
家人搬离楼房之前,父亲要求汤冬冬签署断绝家庭关系的协议书,并且请来了村里主事的老人作证。在那张被父亲潦草大字占满的纸条上,汤冬冬没有丝毫迟疑地按下了拇指印。
他自认为,自己已破碎的人生根本就是亲情造成的,况且即便是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,亲情也不足够解救他。其实,所谓的亲情关系的断绝早就已经发生了,何必还在乎这一张纸上的形式?
签署协议书的那天,汤冬冬回头看见哥哥和母亲正弓着背在墙角哭泣,这不足够令他动容。倒是他那个嘴唇上缺块肉的嫂子,搂着他12岁的侄子浑身颤抖的样子,后来在脑海里折磨了他几个夜晚。
“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。再苦,再可怜,有我做了十几年牢苦吗?有我可怜吗?”汤冬冬很快用这样的想法克服了自己无用的良知和悲悯。
● ● ●
楼房里空空荡荡,真成了坟墓一般,这使他害怕。他一天也不想在“家”里待着,连着几天四处寻找买主,最后和一位出价7万5的邻县男人达成了买卖意向。
准备进行宅基地交易的前一天,汤冬冬的母亲和嫂子回屋收拾忘带走的物品。站在这栋即将变更户主名称的房屋前,母亲告诉了汤冬冬一段令他惊诧不已的往事:
1976年,这栋被汤冬冬急待售出的房屋还是黄土墙、茅草顶的时候,他的父亲汤金明和自己的妻子在屋子的后墙根下,发现了不足百天的汤冬冬。他被一堆碎袄般的破布紧紧包裹,里面搁着一袋奶粉和10元现金。
那时候,28岁的汤金明是个老实的手艺人,每天凌晨4点就要起床去几十公里外的邻县卖苦力,家中刚刚新添了先天残疾的儿子,作为一个顾家的丈夫、疼爱儿子的父亲,他容不得自己有一点点的懒惰。
在屋子边上发现汤冬冬的时候,汤金明和妻子商量着,将这个看上去干瘪瘦小、甚至很难健康长大的弃婴交到村长那去,可尚在哺乳期的妻子却怎么都撒不开手。
亲生的儿子先天无臂,老天又赐给他们一个具有健康隐患的婴儿,夫妻俩觉得这是一种无法违抗的命运。他们竭尽所能给与汤冬冬充足的营养,直到汤冬冬五岁之前,他们亲生的大儿子,被一直寄养在爷爷奶奶那里。
令汤金明夫妻欣慰的是,虽然汤冬冬始终瘦弱、矮小,好在是个健康的孩子。
5
“你既然已经和家里解除了关系,这事就不瞒着你了。”
母亲和嫂子离开时,汤冬冬被这段突然降临的身世震惊了,他觉得自己险些要站不住脚跟。已经足够糟透的人生经历中,获知身世这一天,无疑又让他跌进了一个新的命运最低谷。
第三次牢狱之灾,汤冬冬觉得自己彻底躲不过去了:他不能将对自己怀有恩遇的“亲人”撵出屋子,更不能让一个决心和自己过日子的女人顶替灾祸。
他决定不再继续沦为被命运所设定的恶人,下定决心再去坐牢。
2015年4月6号,汤冬冬在就近的派出所自首,供述了自己酒驾撞人后逃逸的事情。在决定自首之前,他并没有告诉马琴——他怕她任何的劝告和阻拦都会动摇自己的决心。
当天,汤冬冬在派出所待到傍晚,警察解开了他的手铐。他被告知需要回家等候饮酒、无证驾驶的处理结果,而至于那桩交通肇事的案件,已经转变成一桩诈骗案件,嫌疑人马琴及其前夫高玉明已被带回审讯室接受调查。
汤冬冬吃惊地询问警察案件的具体细节,从警察简短的回答中才得知,这是马琴为了帮前夫偿还赌债,与前夫合谋制造交通事故,来诈骗他的钱财。
2015年7月份,派出所对汤冬冬的违规驾驶案件做出了处罚通知:车主汤冬冬因属于诈骗案件被选定的作案对象,其酒驾行为免于刑事处罚,其无证驾驶行为处以罚款1500元、行政拘留7天的处罚。
2015年8月份,马琴偿还了汤冬冬用汽车做抵押的贷款,汤冬冬为其出具了刑事案件受害人谅解书,马琴和前夫的诈骗罪由此取得轻判,高玉明获刑3年;马琴获刑2年,缓期3年执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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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
是自己摆脱了命运的设定,还是压根儿命运从没有将他设定成一个恶人?这是整个事件结束之后,直到今天,汤冬冬始终保持的一个疑问。
但不管怎样,跑了一年“快车”的汤冬冬现在已经为人父,甚至还为两个月大的女儿取名叫汤爱琴。
是的,他真的娶了马琴。
在狱友们看来,这件事情简直“反人性”:明明这个女人设计坑他,他却不仅给她写谅解书,让她判了缓刑,甚至还娶她做了老婆。
可汤冬冬却不以为然,他甚至反驳大家:“你们谁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?咱们不屑求人谅解,也不能求人谅解,咱们能不能谅解谅解别人?这他妈也叫一种能耐!”
狱友们无话可说,我也无话可说。
编辑:沈燕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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